2013年1月22日 星期二

【醫周閱讀】外科醫師的手

作者:阿布

有一個流傳許久、關於醫生的笑話是這樣的。某天醫院的電梯要關了,一個醫師急急忙忙奔過來,在電梯門要合起來那一霎那把手伸進兩扇門之間,硬是把電梯門撐開。那一定是個內科醫師,因為內科醫師治療病人不需要拿著手術刀,手被夾到沒關係。那外科醫師呢?

外科醫師會衝過去直接用頭頂開電梯門,因為外科醫師開刀只需要手,不需要大腦。(這當然是內外科各自的刻板印象。)


外科醫師的手帶有魔力,那是日劇裡外科醫師男主角的手,發著光,輕巧叼著器械穿梭於病人體內,技術最精湛的飛翔。手術刀(或電燒刀)劃過,生命中就有什麼永遠的離開了,又有什麼被縫合起來,那是安靜又決絕的命運之手。


曾經在整型外科看過接血管。彷彿顯微鏡底下的表演,我的主治醫師用小鑷子夾著一根蜂尾般的針,其上連著比汗毛還細的線,在一片血肉之中,縫合血管的兩端。四周只有心電圖滴滴滴的規律聲響,外科醫師的手拿針挑起血管一端,穿過,另一手的鑷子隨之接過針頭,將線拉起。像是在玻璃瓶中,花費一整年的時間用一根一根火柴棒,組裝一艘十七世紀的雙桅帆船。那比原子筆心還細的血管,就在堅定而緩慢的手起落之中,被幾乎看不見的線接在一起。然後血液再次流通,原本已死去的肉再次恢復了紅潤。

他帶著乳膠手套的手起落,像芭蕾舞,經過暗室中摔倒哭泣的一萬次練習之後,終於能在燈光下演出一場完美的天鵝湖。


心電圖上的心跳越來越微弱,越來越小。

我心裡明白,那根本不能算是心跳,只能說是我一下一下壓著胸骨做心肺復甦術時,心肌電訊號的改變。手術已經進行一個小時了,這是一個車禍的年輕女孩,送入急診室時已經沒有呼吸心跳,一路壓了上來開刀房。此時消毒鋪單什麼也不管了,碘酒一潑,直接開腹探查,在浮滿食物殘渣與血水的腹腔中,大海撈針地尋找那條破裂的血管。

三十分鐘是理論上的搶救時限,但雖然牆上時鐘早已走過了三十分鐘,但沒有人想停止,兩位外科醫師把雙手埋在血水裡,持續在腹腔內掏摸,各種能夾能拉的器械都用上了,似乎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裡還沉著什麼希望。

心電圖逐漸連我的按壓也起不了反應,變成一條平坦但扭曲的線。外科醫師抬起頭來,互望兩秒,輕輕地搖了搖頭。這台刀的主治醫師終於開口說:「幫我把家屬叫進來吧。」

三位家屬披上簡單的無菌衣進到開刀房,門一打開,她母親就已承受不住跪倒在地發出痛哭。那是一絲彷彿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幽暗哭聲,細細的一條鋼索,後面牽著最重的悲傷;看似父親的人抱住了她的肩膀,說不出話。

但另一位家屬,開始在開刀房內指著主治醫師大罵。「幹!你這麼年輕,是主治醫師嗎?(旁邊刷手護士馬上提醒他是主治醫師沒錯)你他媽的有沒有盡力在救?你給我試試看

我躲在刀房的儲藏室裡向外看,從我的角度剛好看到主治醫師的手離開了手術台,垂在身側,像做錯事挨罵的小學生;全身衣物已被血水潑濕,白色的橡膠手套上依然殘留著乾掉的血跡。

手術台上曾經強壯的操刀的手,此刻看起來是如此無力、衰弱,彷彿整個人一瞬間蒼老了起來。


某天,下班後因為有事繞去研究大樓中的共同實驗室。整個實驗室燈已全暗,一排一排擺放瓶瓶罐罐的架子,像進入巫婆的秘密地窖。

負八十度冰箱的風扇發出嗡嗡的背景噪音,充斥著整個沒有光的空間,讓實驗室呈現一種懸疑的氣氛。我繼續往前走,前方一個座位的燈還亮著;在一堵書籍堆砌的牆後方,我看到穿著長袍的主治醫師坐在那裡,面前擺著一列離心管,他正拿著微量吸管,在微弱的燈光下,一支一支將樣本滴入其中。

他聽到有人走近的聲音,抬起頭,跟我四目相望,來不及掩飾的眼神裡滿滿都是挫折與疲倦。他的手懸在半空中,此時那雙手不是在開刀房的聚光燈下將疾病切除,把生命縫合,也不是回到家中拿起筷子吃老婆煮的飯,或拿筆教小孩功課的手;而是在夜裡機械性操作一次又一次重複的實驗,用數據堆疊論文,論文堆疊積分,最終以積分換取在醫院評鑑的遊戲規則裡,一個生存的黯淡角落。


今天是開刀日,一早便到開刀房準備。病人已麻醉完成,綠色無菌單鋪上,我戴好無菌手套站在手術檯旁,等待主治醫師開始劃刀,然後在旁拉鉤吸血什麼的。

主治醫師忽然轉頭問我:「你到外科之後還沒拿過手術刀吧?」

我回想了一下。我的手在開刀房最常拿的是抽吸器的管子,或是幫忙把手術切口撐開的彎鉤;在婦產科刀房時總是拿著鉗子把子宮頂起來,以方便主刀者操作內視鏡。而某些罕有的人力充沛時刻,我的雙手會安份地交疊在綠色的布單上,深怕一個不小心干擾了手術的進行。

我的手待過手術台上許多位置,就是沒拿過手術刀。

「沒拿過手術刀怎麼算來過外科呢?」主治醫師把他手上的手術刀轉個向,刀柄遞給了我。「來,今天是你人生中第一次主刀。」

我腦子裡一片空白,飄飄然地接過了刀柄。金屬冷冷硬硬的手感,隔著手套傳了過來;手術刀的弧線溫馴地服貼著手,尖端的刀鋒閃爍著光。那是破壞,那是力量,我像一個每天看科幻片的小學生,忽然獲得了一架最新型的飛碟。

那是一台糖尿病足腳趾截肢的手術。刀鋒劃過,組織輕易地被分離開;主治醫師握著我的手,一步一步,刀鋒險險地跨越那些關節間的溪谷。

外科醫師的養成,就是這樣一代又一代傳承手心裡最秘密的燭火吧。在以往的年代,實習醫師必須要親自開過一台闌尾切除術(appendectomy)才算真正從外科畢業。

老一輩的醫師回憶起:「那時候連手術刀怎麼拿都還不知道,外科總醫師就這樣一個步驟一個步驟教我,怎麼從體表定位切入點,怎麼分離腹膜,又怎麼樣在五公分深的小洞裡沿著大腸掏摸,找到那條闌尾。」

「自己拿著手術刀跟在旁邊看的感覺完全不同,根本就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,刀劃進人體的那瞬間,課本裡教些什麼全都忘記了。是當時的外科學長握住我的手,在旁指點,這裡要怎麼開進去,這裡要小心什麼結構,這裡要怎麼分開筋膜……

「那時候的外科醫師很操,每天開刀開到晚上八九點是常態,值班時更是常整晚站在手術台前。其實學長還有很多事要做,但是他卻帶我一步一步開,仔細講解該怎樣避開那些腸子與血管。那台如果他自己開可能只要二十分鐘的刀,因為教我,所以搞了快兩個小時。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跟他坦承我之後其實不想走外科,但是他卻不以為意,說這是每個醫生該學的基礎,不走外科更應該現在學起來,不然以後遇到緊急狀況沒有人可以教你。」

那台截肢手術最後還是主治醫師自己完成,但這依然是我第一次,也可能是最後一次親手拿著手術刀,再另一人的血肉之軀上切割出屬於我自己的痕跡。事過境遷,從哪裡下刀、如何乾淨俐落地卸下人家大腳指的方法早就忘了;但是我永遠忘不了手術刀交到我手上的那一刻,如中世紀騎士受封,一種肅穆的、古老的傳承。

那是一隻溫暖而巨大的手掌包覆著我,其上,又有一隻更蒼老的手,再其上,再其上……這樣層層疊疊,一把手術刀由遠而近,泛著不朽的光輝,從古老的時代傳過來,再經由那隻堅定的大手,交到了我的手上。


更多阿布的文章:結繩記事(2012第34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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