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月12日 星期六

【醫周閱讀】結繩記事(2012第34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)


作者:阿布

外科值班室裡,處處繩結。黑色或白色的絲線上結實纍纍,繩結如伏在黑暗裡築巢的昆蟲,在椅背的鐵條上、床鋪的梯子上,甚至馬克杯的把手上,一個挨著一個,安靜地棲息著。

打結是外科最基本的工夫。割斷的血管,需要繩結紮緊止血;而切開的傷口,更有賴繩結將分開的兩側組織對齊、靠攏,以利生長。

簡單的結應用在生活各處,繫住鞋帶,繫住衣服,有些設計師善用繩結的質感,結也同時繫住流行時尚,繫住紐約的冬天與巴黎的夏天。但外科結垂吊著病人的生死,若是結鬆開了,無疑是一場大災難;在血管則大量內出血,在筋膜則傷口癒合困難,臟器疝出,若腸道接口處繩結鬆脫,則可以預見接下來嚴重的腹內感染。那些關鍵的結必須打得果決、牢靠,且任勞任怨,直到數月後傷口癒合,線崩繩解,再慢慢地被人體吸收,一切了無痕跡。

據說住院醫師在桌腳綁了無數個繩結之後,才能站上手術台,在病人身上打結;值班室裡那些繩結,如原始人的結繩記事一般,記錄著年輕醫師們在手術台之外埋頭練習的痕跡。我想起之前聽說的故事,常有住院醫師上刀上到一半被主刀醫師轟下來,在旁練習打一百個結,才能再次刷手,回到手術台。

外科實習之前,有一堂職前訓練課程專講繩結。來上課的是外科總醫師,帶著幾位住院醫師作為助教,發下一大把絲線,分頭教我們在原子筆上打結、在鑰匙圈上打結、在任何東西上練習打一個又一個的外科結。

不同於其他的繩結往往服貼於繩索之上,外科結總是昂頭翹尾,如一條驕傲的龍,穿梭在人體組織之間;彷彿藉由精湛的外科結,我們可以再次連結分離的血肉,接起原本斷裂的生命。

外科結有許多種打法,醫師們各有各的門派。有人雙手翻飛,有人習慣單手結繩,也有人愛以器械互相鉤繞,一推一拉,成串繩結挨挨擠擠咬在一起。帶我們的住院醫師學姊一面打結一面跟我們聊著外科的趣事,變魔術般,絲線不斷在指間繾綣成結,悠閒得彷彿坐在門口打毛線閒話家常。我們驚嘆於她熟練的速度,學姊笑笑,只說:「速度並非必要,重點是每一個結都必須打緊,打牢,扎扎實實,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絕對不能鬆開。」

或許有人認為手術刀最能代表外科醫師,鋒利冷酷,刀起刀落代表著訣別某些生命中曾經重要的事物,也意味著重生;然而大部分的外科醫師比較像是繩結,默默地承受著張力,以自身搭建血肉之橋,讓生命穿過他們,得以延續。



值班室半夜兩點,大部分的實習醫師都已入睡,一片黑暗中,尚未睡著的人感官被濃縮到只剩聽覺,因而特別敏銳。我常常在半夢半醒間聽到開門聲,關門,然後是塑膠鞋拖行過地板的聲音,是身旁空床位有人重重倒臥的聲音,衣服與棉被摩擦聲;然後,很快的,是鼻息綿綿的鼾聲。

但是過不了多久,大約是意識正在黑暗中載浮載沉即將滅頂的時候,急促的手機鈴聲突襲了某個床位,然後是一聲鼻音濃厚的「喂,是……喔好,我馬上過去」,接著如時光倒帶,衣物摩擦聲,拖鞋聲,然後是開門,關門,光線乍放乍收,最後一切聲響與光再度全歸於無。

又有人被叫去開刀了。我們靠著手機鈴聲在黑暗中辨認彼此,在心中為他嘆息,也祈禱著下一個響起的鈴聲,不是自己的。

實習醫師的外科值班有所謂on-call開刀班,顧名思義,這個晚上就是屬於開刀房的。有些平安的夜晚世界祥和寧靜,值班的實習醫師一夜好眠直到天亮;而有時不知是否流年不利,某些日子的刀房有如戰場,車禍闌尾炎胃穿孔大出血……各種災禍同時降臨於一個命運之夜,實習醫師站在手術台前徹夜未眠,隔天撐著眼皮繼續上一整天的班。

然而在手術排程不那麼緊迫的夜晚,沒有了白天的時間壓力,資深的住院醫師大多願意帶著值班的學弟妹,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的慢慢教。我相信許多醫師的「第一次」經驗都發生在值班的夜晚。第一次操作內視鏡的鏡頭,第一次用手術刀劃開人體肌膚,第一次縫合,在人的體內打結。

打結,一個微小的人工植入物,留有我的手跡,此刻要將之永遠放置在病人體內;彷彿透過這樣,我與素未相識的病人從此有了某種不可告人的,神祕的連結。若在隔天的查房時遇到他,腦中會記起前一晚才曾經在這個活生生的人體內打結嗎?藉由繩結縫合起來的傷口,在漫長的時間彼端,會順利癒合嗎?

那條光滑的尼龍線此時在我手裡,幽幽地反射著光,學長從旁逐步講解;我站在主刀醫師的位置,回想起平日師長們在手術台上行雲流水地打結,想照做,雙手卻像故障的機器人,笨拙地不聽使喚。

對,把線的兩端拉好。然後用一端在持針器上繞兩個圈。用持針器去夾另外一頭。對,接下來往兩邊拉,把線拉緊。再一圈逆時針的,然後拉緊……

不對,結鬆了。

一把亮晃晃的剪刀伸過來,喀擦,剛打好的結應聲而斷。那枚剖半的結自組織裡伸到空中,在手術台的無影燈下反射著光澤,像廢墟工地裡亂翹的鋼筋。「再來一次」,學長說。

線在持針器上繞兩圈拉緊再一圈逆時針然後……「不對,又鬆了。」喀擦,重新來過。第三次,第四次,汗延著鬢角流下來,濕濕癢癢滑過頸子,鑽入領口;第五次,胸口涼颼颼的,單薄的手術衣被汗水浸透。再一次,再試一次,這次一定可以把結打穩的。

學長放下剪刀,嘆了口氣。學弟,換手吧,後面的我來就好。



我想起看過的一則新聞,三十出頭的外科住院醫師在手術進行中倒下了,心肌梗塞;正在我對面埋頭縫合著傷口的學長,差不多正是他這個年紀。新聞沒提到,失去意識的前一刻,他手中是否正握著針線,全神貫注地縫合另一具軀體,打著一個又一個的結?

雖然是在設備充足的開刀房內,倒下去的外科醫師最後終於醒了過來,卻忘記了許多事。報導裡說,他還保有有關醫院大部分的記憶,關於同事、關於開刀房,卻獨獨忘記了妻子小孩的容貌,只能由聲音回憶。他心底深處記得那聲音,卻不記得所屬的臉孔;那聲音是他在準備下一台刀的空檔,抽空撥電話回家時,彼端由甜蜜溫暖依賴盼望混紡出來的聲線,結成一串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繩結。

因此開刀房牆上的電話,有著特別長的電話線,是為了方便將聽筒遞給每個手術台上的人。因為頻繁使用的緣故,長長的電話線上,總是鎖著許多結,一個結是一個諄諄叮囑的註解。這個是「欸對不起這台刀實在走不開,大概不會回家吃飯了不用等我」,那個是「baby睡了嗎?今天晚上刀很多現在才有時間打電話」。手術中外科醫師抬起頭,無影燈照射下有點頭暈,眼前還有無數個結等待編織;有些溜下手術台,沿著電話線攀爬成一條繩梯,垂降到看不見的,深深的遠方。

那位醫師已經不能再開刀了;原本的醫院將他辭退,發給每個月兩萬元的慰問金。那雙曾經在病人體內打結拉穩生命的雙手,如今唯一能打的結,是自己的鞋帶。

一段如鬆脫鞋帶的人生。他在漫長的馬拉松賽事中停下來,蹲下,捏緊繩頭把鞋帶綁好,其他選手從身旁低頭衝刺而過;然後愛他的人牽起他的手,指點沿途風景,下半場比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。

(2012第34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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